全新連載小說《傷愛》第一章：夢幻摩天輪

幸福是什麼？幸福就是你身邊有一個人，能成為你生命裡的座標，能令你感到不管處身何地，都彷如置身嘉年華中一樣快樂。 古希臘傳說中，最早的人類分三種：男人、女人和陰陽人。這三種人都是球形，每人有兩對手、兩對腳、一個能轉三百六十度的腦袋，腦袋上前後各有一張臉孔。三種人類都非常有力，也非常驕傲，正因如此，終於一次，希臘眾神之神宙斯懲罰他們，把每個球形人從中分成兩半。人類在球體的時代是沒有愛的，等到被分成兩半之後，每一半都想念被割去的另一半，於是開始尋覓，也開始有了愛。有些人很快便找得著，有些人要到晚年才找得到，有些人找對，有些人找錯，也有些人窮畢生氣力，尋尋覓覓，但終其一生也是撲空。來到地球人口超過六十億的今天，我們仍然尋尋覓覓。 伊甸園心理輔導中心的接見室內，一個年約三十歲的心理輔導員，正與一個跟他年紀相約的案主在錄影下進行面談。「我最近經常在做同一個惡夢。」「什麼惡夢？可以告訴我內容嗎？」「我夢見自己。」「你夢見自己在做什麼？」「在跟自己說話。」「你意思是自言自語？」「我意思是，夢見另一個自己跟我說話。」「哦，原來如此。可以談談說話的內容嗎？」「他問我什麼是愛，我回答愛就是不斷的付出。」「然後呢？」「然後他笑，他取笑我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愛，我答我怎會不明白呢？我談過很多次戀愛！豈料他笑得更厲害，他說談過很多次戀愛不代表明白愛，又指我愛的由始至終只有他，其他人的出現，都是為了滿足他。」說到這裡，男人左手捏著沙發，右手握緊著拳頭。「別擔心，放鬆點，他所說的不一定對。」「是的，他誤會了，我怎會不懂愛，我對跟我一起過的每個女人都是真心的……」心理輔導員沒有作聲，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引導，什麼時候應該給予案主思想的空間。「對不起，Zero，我今天不想再談這個夢。」「沒問題，反正今天的時間也差不多，或者下次再談吧！不過這星期我有件事想你做。在這星期內，假如你再做夢，無論夢的內容是什麼也好，希望你把它記下來。」「明白，沒問題。」然後，二人再談了些生活瑣事，便結束了這次五十分鐘的面談。 心理學權威容格(Carl Gustav Jung)說過，夢是一種主動的訊息，目的是為了被傾聽，將最深沉的希望，顯露給清醒時的心靈知道，藉此助做夢者去達成企圖。我之所以請聶記下夢的內容，就是基於這原因，我希望更了解他潛意識裡現在想要什麼。是的，我就是那位心理輔導員Zero，而聶不單是我的案主，也是我認識了超過十年的朋友。聶在一間青年中心任職福利工作員，負責協助社工帶領活動，我一直認為他是有才華的，只是十一年前做錯的那件事，令他往後的路崎嶇不平。那一年，他只有十八歲，出事以後，他躲到西貢盬田仔的一條隱閉村落，逃避傳媒的追訪。一晚，他的情緒幾近崩潰，很需要一個人去聽他傾訴，可是卻又怕被出賣，結果，他去了那島上的小教堂祈禱，亦因而遇上了在那裡兼職任管理員的我。 那時候，我已夢想成為一位心理輔導員，讀很多關於心理輔導的書籍，難得有機會，當然不會錯過，於是便大膽地跟他談起來。通宵達旦的談了一晚後，翌日一早，在我的鼓勵下，聶決定了公開道歉和承擔責任，而亦因為他的勇氣和承擔，傳媒洪水猛獸的攻擊才慢慢平息。當時聶對我說，遇上我就像遇上天使，從死局中救了他。當時，我也曾一度天真地這樣以為。直至後來修讀心理輔導，教授劈頭便說，不要妄想認為畢業了便可改變他人，因為人是不可能被改變的，輔導扮演的角色，不過是輔助與導向，結果如何，還是要視當事人自己的選擇。而每個人，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代價。這十二年間，聶和我各自在自己的理想上奮鬥，雖不是經常見面，但仍一直保持聯絡，特別遇上失意的時候，他總會找我傾訴，而我，亦樂於成為他負面情緒的一個出口。送走了聶之後，我看看時間表，已經再沒有預約，於是便決定早一點下班，回家陪太太和兒子。 我太太是一位教師，在西環一間小學任教，是我的初戀情人，我們的相識，是因為足球。那是上世紀最後的一年，我經常到球場觀看香港的甲組足球聯賽，支持當時的班霸球隊快譯通，亦因此，和一班同樣擁戴快譯通的球迷混熟了。其中有一位叫鄺立的球迷，知我沒另一半，便嚷著要介紹女孩子給我認識，起初我也以為他不過是鬧著玩，直至一次在政府大球場，他帶來了一位女孩子，並替我們介紹，我才知道原來他是認真的，而那位女孩子，就正是我現在的太太。然 而，我和太太並不是典型的一見鍾情，而且剛好相反，第一次見面對她的印象，其實頗討厭，因為當鄺立介紹我後，我禮貌地向她打招呼時，她竟然露出了一臉失望 之情，只牽強地笑了一下。我心想，犯不著這樣高傲吧？那一次，整場快譯通對南華的比賽，我們雖然全程坐在一起，卻一句話也沒說過。事後，我們還分別埋怨鄺 立，請他不要再自作主張、先斬後奏，令他十分沒趣。 緣份卻沒有因為這樣而離開我和太太，兩星期後，我們在巴士上再次相遇。我甫坐下來，便與對座的她四目交投，想扮看不見也不行，於是只好笑著打招呼：「真巧呢！」她亦強笑了一下：「是的，真巧。」然後，明顯地，彼此都不打算再說什麼，為免除相對無言的尷尬，我亦馬上拿出剛買回來的黎明CD左看右看，沒料到卻因為這CD，而打開了我們的話匣子。是她首先笑著開口：「你喜歡聽黎明唱歌？」「也不是特別喜歡，不過是喜歡其中的一、兩首歌而已。」「我還以為你會答是因為你長得像黎明。」這下輪到我笑了：「你認為我長得像黎明嗎？」「我當然不認為，但是你這樣對鄺立說過吧？」「鄺立？我可從來沒這樣說過！」「在他介紹我們認識前，說有一個長得像黎明的男孩子要介紹給我認識，所以我想，是你對他說自己像吧？」這時，旁邊本來在看《Yes!》的女學生聽到我們的對話，也忍不住抬頭看看我，不過只有一眼，然後便露出失望之情，又再繼續看她的雜誌。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的我，這才恍然大悟，「難怪你上次在球場的表情這樣失望，現在我終於明白了。」在我說完這句話兩秒後，我和太太都忍不住笑。就是這樣，我便和太太打破了隔膜，在餘下半小時的車程裡，滔滔不絕地談了很多，臨下車前，我更主動提出跟她交換電話號碼。這就是我們的開始。 到現在，我已很少再乘巴士，但有時駕車途中停在交通燈前，而剛巧旁邊是一輛巴士的話，我也會不其然地看過去，如果看到車廂中正有一男一女談得狀甚愉快，我就會想，也許這又是一場最美的邂逅。我的初戀情人就是我太太，我太太的初戀情人也就是我，有些朋友曾對我說，這樣不好，因為我們沒選擇過、沒比較過，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否最適合自己，沒嘗過不同的戀愛滋味，是一種損失。我卻不同意這種想法，我認為一生之中能夠只跟一個人戀愛，是一種褔氣。對我來說，最美滿的愛情就是一個家，有我、有她、有我們的孩子。風光明媚，我們在這裡分享，寒來暑往，我們擁在一起取暖，這樣已是完全。動魄驚心的劇情，從來不是我能想像。回到家裡，斜陽的餘暉映照屋内，令客廳彷似電影場景般美麗。我還未脫去皮鞋，已看到懷謙在太太的伴隨下從睡房走出來迎接我。「爸爸！」懷謙是我兩歲的兒子，取這名字，是希望他懷著謙虛的心，因為經驗告訴我，謙虛，總會受益。懷謙的出現，把我們兩夫婦的感情昇華到另一個階段，那是愛與愛的結晶，未曾為人父母的，一定不會明白，這世上有一個生命，因為你和深愛的人所誕生，那種超乎言語所能表達的幸福感。白天我們上班時，懷謙會在太太的娘家由外祖母照顧，但每晚太太下班，都會接他回來，一家三口共聚天倫。這是我所堅持的，因我明白，世上所有相聚的時光也有限，故此必需去珍惜。而事實上，我每一天最快樂的時間，便是下班以後，與太太一起弄兒為樂。自懷謙一歲開始，每晚我都在他進睡前為他說故事，有些故事是來自童話集，有些則是我自己所創作。 這一晚，我向他說了一個關於影子的故事。藍藍是一個愛說謊的小朋友，經常為了想得到不同的東西而說謊。有 一次，她想要一個新的洋娃娃，就把舊的洋娃娃藏起來，對爸爸說洋娃娃不見了，結果，爸爸便買了一個新的給她。另一次，她妒忌同班一個同學常受老師稱讚，居 然誣告對方默書作弊，結果，她奪得了該學期的操行獎。又有一次，姑長買了巧克力旦糕給她和姐姐，她竟說姐姐病了不能吃，而把姐姐那一份都吃掉。藍 藍以為，只要她不對任何人說出真相，謊言便不會被識破，但某一夜，她的影子竟然離開了她的腳下，站起來罵她說：「你實在太過份了，你以為你的謊言真的永不 會被識破嗎？其實只是大家不拆穿你，希望你會自己醒悟而改過，但你卻毫無悔意，連我也忍無可忍了，要是你再說謊的話，我便會離開你，到時你就會變成一個沒 有影子的小朋友，人人都不會再疼你。」藍藍聽完影子的一番說話，明白到謊言總會被揭穿，知道自己做錯，於是以後都不敢再說謊了。這故事最令小朋友驚訝的，應該是原來影子會監察自己，因此以後當看到影子時，便不其然會提醒自己不要說謊。但若從另一個更深層的角度去看，也許會更覺可怕，因為如果影子代表自己，而當你不斷說謊的時候，有一天你會連自己也失去。 偶爾，會有一些為人父母的案主，因為不懂如何管教子女而受情緒困擾，前來找我求助，我總會鼓勵他們跟子女一起看童話故事，因為藉著故事，總會帶來不同的啟發。輕吻過已入夢鄉的懷謙後，我便回到自己的床上，親親正在閱報的太太。這也是我們每晚交換心事的時間。「今天工作辛苦嘛？」「都是老樣子。倒是我班拿了秩序比賽冠軍，令我很開心。」太太邊翻著報紙邊說，然後忽然露出了驚喜的神情：「噢，今年環球嘉年華再辦呢！」接著，我們不約而同地說：「今年可以盡情地玩了！」對上一次環球嘉年華在港舉行時，我倆剛結婚幾個月，當時我的工作忙得不得了，難得有這樣一個節目作藉口叫自己休息一下，於是嘉年華舉行首天的晚上，我們一下班便往購票入場，記得那一年的十二月，天氣很冷，卻無損每位遊人的熱情，每一張面孔上，都寫滿幸福。太太那天的笑容也份外甜美，起初我以為乃因為受周遭的氣氛感染，後來才知道不是這麼簡單。在太太提議下，我們首先去了坐摩天輪，可是卻遇上了機件故障，令我們被困在半空，不過，我倆都是樂觀的人，並沒為此影響心情，反而覺得有更長時間可停在半空去欣賞香港的夜景，是一件美事。「抱歉結婚之後一直忙著工作，我們好像很久沒這樣浪漫過了。」「不是啊，我覺得嫁給你後，還是每天都很浪漫。再說，我才不要一個只顧玩樂而無心工作的丈夫。」「謝謝你。」「不要賣口乖了，以後你也要好好努力工作，我們都會支持你的。」「我們？除了你還有誰？」太太甜蜜地一笑，「還有我肚裡的孩子。」「孩子？你有了孩子？」一時間，我興奮得語無倫次：「是我的嗎？」「你瘋了麼？不是你是誰的？」「對不起、對不起，我太高興了……噢，糟了，你懷孕又怎能坐摩天輪？」我急得站起來向地面的工作人員大叫：「救命啊！讓我們下去！」太太被我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，連忙拉住我：「你冷靜點吧，坐摩天輪而已，沒關係的。」「好，我冷靜、我冷靜，不過，我真的很開心！」「我知道，我也是。」太太邊說，邊感動得雙眼都紅了一圈。我望著眼前深愛的她，從心坎湧出一份激動，叫我把她緊緊擁入懷中。 幸福是什麼？幸福就是你身邊有一個人，能成為你生命裡的座標，能令你感到不管處身何地，都彷如置身嘉年華中一樣快樂。那個懸浮在半空的晚上，我感到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。